—1—
中午十二点。车厢里开始播放前几年的大众流行歌曲，周遭的噪音把空气炒热。
还有几小时到站，绿央睡意全无。掏出手机看了一眼，三个未接来电，全是妈妈打来的，心情更加跌到谷底。
侧过身，手枕在脸下面，盯着桌底下的热水壶发了一会儿呆。按亮手机，点进QQ空间，跳过其他所有人的签名更新，直接翻到远森的主页。
一眼看去，全都是无聊乏味的信息。根本没有吐露她目前最感兴趣的那件事的只言片语，相册也没有存进任何一张照片。
“什么嘛，都要共结连理了还舍不得拿出来给大家看看……”
这个时候有电话进来，不用看也知道，一定还是放心不下女儿单独一人坐火车的妈妈。
一番唠唠叨叨的关心之后，电话那边沉默了。
见那边迟迟没说话，绿央问：“还有事？”
欢喜的语气太过刻意：“上次我不是跟你说了，你远森哥哥他……”
“好了，妈，不说了，要进隧道了。信号不好，挂了，到了再打给你。”绿央迅速地挂了电话。
绿央头抵着玻璃，看向窗外。不知火车开到了什么地方，视野里一片单调的苍绿色。铁轨边的植物是苍绿色，蜿蜒在山脚下的河水是苍绿色，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统统都是苍绿色。
唯独远处的山头上残留着薄薄一层尚未化去的雪。往玻璃上哈一口气，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。
手机在膝盖上震动起来，是男朋友罗毅发来短信。
——到哪了？吃东西了没？想我吗？^_^
没心情回，刚抬起头，心里所想的那个人终于冒泡了。
——丫头，听你妈说你今天回来？怎么也不跟我说，好去接你。
绿央打起了精神，嘟起嘴，还是选择不回复。重新看向窗外，已经是和刚才不一样的景象，出现了田地和房屋。少女忽然又觉得不说些什么有点不甘心，刚打开输入界面，对方又发来。
——你妈有跟你说吗？我要结婚的事情。
呼的一声，窗外忽然一片漆黑，火车真的驶进了隧道。看着发件人一栏显示的“远森”，女生的眼睛终于控制不住地酸胀起来。
—2—
那还是绿央十三岁那年夏天的事情。
夏天的日光有一种魔力，可以把时光拉得无限漫长。蝉鸣在耳边拉成欢快的乐章，融化在衣襟上的冰淇淋把空气都变甜了。
那天绿央和一群玩伴在树荫底下踢毽子，玩腻了打打杀杀的男孩子们纷纷凑上来抢毽子，毽子很顺利地被抛到了遮雨棚上。
领头的男孩三五下蹿上遮雨棚旁边的树上，想要顺着树干跳到棚顶上面去。结果脚下一滑，从上面摔了下来。非但毽子没有拿回来，膝盖和手掌都被蹭出了长长的口子，坐在地上嗷嗷大哭起来。
这时一个男生从附近正在下棋的老人那儿借来一条凳子，稳稳站上去。稍微一伸手就拿到了毽子，轻轻一摆，丢在了绿央脚边，还提醒一句：“再别被他们抢走了哦。”
“哇，他好高啊！”
“好厉害，这样就拿下来了。”
“他是谁啊？”
在女孩们你一声我一句的讨论中，绿央站在刺目的日光下，久久地看着少年提着菜篮子离开的背影。胳膊很长，腿也很长，踏着旧旧的球鞋，转眼消失在了楼道里。
他叫席远森，父母在他三岁那年离异。母亲不知去向，父亲常年在外，根本见不着几次面，他一直跟着奶奶生活。
绿央觉得他和其他男孩子不一样。连同一起变得不一样的，还有那个阳光灿烂，被蝉鸣覆盖的十三岁夏天。
之后绿央便注意起这个男生来。除了学习还要照顾年迈的奶奶，学习成绩一团糟，打架闹事反倒得心应手。
绿央经常躲在楼道里，就为看他几眼，虽然有时他鼻青脸肿的。有一回绿央捡到他落下的灯泡，作为归还的条件，她要他每天载她放学。
男生是急性子，一口答应下来。
“要到我上高中哦。”
“没问题。”
隔天放学，绿央就在车棚里等着。直到天黑，远森才一瘸一拐地出现。
“你还真等啊？”
绿央看着他：“又打架了？”
“别管。”
“以后别打架了。”女生不依不饶。
“啰嗦，快上来。”男生拍拍后座。
自那以后，远森每天都早早地在车棚等绿央，然后在天黑之前送她到家。
直到他初中毕业，进了隔壁的高中。直到他变得更高大、更好看、更耀眼。直到上了初三的绿央，听见他的同学说起他的时候，后面跟上了另一个女生的名字，中间以“喜欢”连接着。
女生是班级里长得最好看的，远森暗恋着她，却迟迟没有告白。打算要告诉她的时候，女孩却要转学了。
绿央有偷偷去看过那个女生，的确是讨人喜欢的类型，嫉妒得她没有再去第二次。
原本要跟女生表露心意的那天，绿央却远远看见远森等在了自己校门口。
“我今天可以自己回家的。”绿央有点不悦。
“我没说不载你啊。”远森拍拍后座，示意绿央坐上去。
那里早已被垫上了厚厚的海绵。绿央还记得，当时男生是以“省得你一直动来动去，搞不好会出车祸”作为解释的。此刻她不想多看一眼。
“比起我，不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吗？”继续赌气。
“……”远森的脸红起来，“哪有！再不赶紧你妈又要骂了。”
“真的喜欢干吗不去说？”绿央故意不去抓男生的衣服。
“不关你事，你还是多关心你的升学考吧。”
“要是我，我就去跟她说，管她转去哪里。”绿央盯着他的后脑勺。
“好了，别说了。”不知是不是起风的缘故，男生的声音似乎被吹淡了许多。
普通又漫长的青春时光在单车的轮子底下，一寸一寸地往前。早已追溯不出年岁的单车，虽然有点老旧，绿央坐在后座的时候，还会听见铁链摩擦出的细微的声响。但它被少年每天用抹布擦得锃亮，载着他和她驶过无数个白雾蒙蒙的早晨和火烧云涂满天空的黄昏。
毕业考结束那天晚饭后，听见远森在门外小声喊着自己的名字。
绿央踏着拖鞋跑出去，对方手指捏着一只蝉伸过来：“喏，毕业快乐！”
“很吵欸，我妈会骂的。”女生不敢去接。
“等会儿。”男生转身跑回家，回来的时候蝉已经装在了一个玻璃瓶里。“这只是哑蝉，不会叫的。”
绿央这才安心地接过来。尽管觉得庆祝毕业送一只不会叫的蝉很无厘头，但女生还是把瓶子摆在了桌子一眼就能看见的角落，为了让小东西透气，还把瓶盖拧开轻轻覆在上面。
深夜去客厅倒水路过阳台，透过窗户看见对面窗帘上映着远森的影子。窗台上那盆他悉心照料，准备送给喜欢的人的花，在夜风中轻轻摇曳。
绿央连水都没倒，转身跑回房间。等回过神来，却发现玻璃瓶的瓶盖被顶到一边，而那只蝉，不见了。
在这个寂静的夏夜，少女咬紧嘴唇，眼眶里的泪滚烫地流了下来。
—3—
火车晚了一刻钟，绿央到了出站口，立刻发现了在列车时刻表下方伸着脖子，同样在找自己的远森。
因为个头很高的关系，尽管前面挡着很多人，但男生的视线可以轻易地越过他们的头顶。大概是一下子涌出的人太多，男生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绿央趁他搜寻到自己之前，戴上口罩，别过脸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。
上了出租车，把刚才远森发来的那条，“在哪里？出来了吗？”划了删除。
然后才注意罗毅不知什么时候发来的好几条信息，和超过十位数的未接来电。
——央央？怎么不回短信？
——到家了吗？
——我很担心你，接电话！
……
屏幕上罗毅微笑着的照片跳出来，手机在手里嗡嗡嗡地震个不停，片刻之后绿央按下拒接。
快速打下几个字回复过去。
“我们分手吧。”
因为她要把席远森这个家伙从别的女生手里抢回来。
—4—
那个夏天似乎是在那个哭泣的夜晚不久后结束的。吃醋归吃醋，但面对摆在眼前的高中生活，少女还是打起了精神。
因为和远森之间相隔着三年时间，所以自己上初中时，他已经坐在了初三的教室里，当自己好不容易考进了高中，他却已经要面临着考大学的苦恼。
而少年却决定退学去学修理，他说反正他不喜欢读书，还不如早点工作赚钱。
但绿央知道，他与常年在外的爸爸失去了联系，没了经济来源。看着男生沁出汗珠的脖子，女生把不舍堵在了喉咙。
两三点凉意落在脸上。地面也被滴下越来越多的深色斑点。
“下雨啦，加速咯。”
绿央把头压低，脸靠在了男生后背上，是被雨水打湿的温暖。
有着这样的背景，加上平日大家对远森的印象不错。所以，对于年纪轻轻就要放弃学业走上社会，似乎也没人明确地阻止过。
“可能这也是好事，男孩子，有一技之长就饿不着。”父母在饭桌上也这么说。
早就听说，远森的伯父是个冷血的人，一个月也未必上门来看一眼年老的母亲，更别说关心远森了。
反倒是这次，和修车行的老板联系得很快，“那还不是担心远森学费的问题交到他手里去。”正在刷碗的妈妈一针见血。
—5—
做了一个很沉很沉的梦。梦见的却是很多年前的往事，那个特别炎热的夏天，自己和一群女孩踢毽子，毽子被男孩子扔到了遮雨棚上。有男孩爬到树上摔了下来，然后就听见了他的声音。他伸伸手就把毽子取了下来，嘴角勾着好看的弧度跟自己说：“再不要被他们抢去了哦。”
自己视野里只剩日光下他爽朗美好的脸。
“央央……”妈妈在耳边小声呼唤着。
绿央睁开眼，妈妈小心地拉开被子：“我晚上叫了远森来吃饭，还有他的女朋友……”说到这儿妈妈笑了一下，“你起来洗个澡换件好看的衣服，别让人家笑话了。”
绿央“嗯”了一声。走进卫生间，打开淋浴，浴霸的灯把光打得特别足。
绿央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，然后走进花洒下面，滚烫的水顺着头发打下来，四周马上升腾起浓浓的水雾。
少女双手捂着脸，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。
如今的远森应该没有任何亲人，如果不提他那个六亲不认的伯父的话。远森的奶奶是在他学修车的第二年去世的。奶奶的后事办完之后，伯父就更加没有把他放在心上。
之后他就一个人住，年过二十，小区里的人都开始帮他张罗婚事，爸爸妈妈更是二话不说，承诺出钱帮他宴客。
眼下要和他结婚的女孩，据说是修车行隔壁五金店的女儿。
“我看过几回了，女孩长得是一般，不过性格蛮好的，也爱说话。家里是开五金店的，家务活肯定也是很会的吧。”妈妈把远森打算结婚的消息告诉绿央的时候，在电话里这么提过几句。
没能在远森相册里找到照片，绿央一直没办法求证。
要不是为了试探他，绿央就不会答应和学长罗毅交往。现在反倒好，他也去找了一个女生，才在一起多久，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。
绿央用毛巾擦拭着头发，忽然想起罗毅，自己提了分手他居然什么也没问，一点消息也没有。不过这也好，她现在哪有精力管其他，把远森抢回来才要紧。
满桌子的好菜，气氛却不怎么愉快。那个女孩坐在远森一侧，绿央偷瞄了几眼，的确长得算水灵。远森穿着笔挺的西装，头发似乎也费了心思打理，但显然这样的装束让他很不自在。
活该，谁要你结婚！绿央毫不理会妈妈使来的眼色，把臭脸摆到底。
饭后，爸爸去厨房洗碗，妈妈坐在沙发上教远森的女友——小娴手工活。绿央一个人站在阳台上，看着夜空发呆。身后响起脚步声，很轻很轻，然后她听见他喊她：“央央。”
—6—
“沈绿央，你的男朋友找……”晚自习课间，总会听见同学在门口扯着嗓子喊。
从人群里转过脑袋，绿央就看见远森提着她最爱吃的蒸饺站在教室门口朝她挥着手。
忘记是哪天随口跟远森说，晚自习上到一半肚子就很饿，课间也根本不够时间去买。没过几天，少年就提着食物出现在了走廊里。久而久之，同学们就误以为他们是情侣关系。绿央也不解释，她喜欢被这样误以为。
可是——
“阿森，你还喜欢那个人吗？”
“那个人？”男生一头雾水。
女生咬了咬嘴唇，“就是以前转学的那个……”
显然没料到聊到这个，远森皱了皱眉，假装思考了一下：“说起来是有点想她呢……所以还是喜欢吧？”
把问题抛给女生。
“切！”绿央扭头走回了教室。
每天绿央都会趴在窗口看着少年骑着单车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。
绿央把头伸出窗外，把视线移去走廊尽头的那个高考补习班，不自觉地噘起了嘴。
她就在那里。
几天前课间操解散后，无意间在人群里瞥见的。只是一眼，绿央就认出了她来，和一群印象中是上一届的学生走在一起，好像是回来这里继续复读的。
就像一颗曾经扎到过手指的仙人球，本以为被人挪走，不再会出现在自己的世界。却在来年的春天偶然间发现她被栽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土壤里，生长出了更多的尖刺。连指尖早已消失的伤口也隐隐作痛起来。
那么就视而不见好了，那么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。坐在教室里低头写着试卷的绿央这样想着。可几天后当远森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，提着菠萝面包朝自己微笑时，她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。
下课后，绿央走过去：“跟我来。”
“去哪儿……”
不顾男生在身后的质问，绿央一路把他拉到了补习班门口。
“你喜欢的女生就在里面，你去说还是我去？”绿央放开他，指着教室里面。
远森一脸迷茫：“啥？”
“那个中途转学走的，你说你还想她，还喜欢她的那个女生，她回来这里了。所以现在去说还来得及。”
“……你说什么啊！”
教室里开始有人出来，纷纷侧目看着他们俩人。
“席远森？”旁边传来声音。
绿央和他同时看过去，是她。
“啊……是，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。”男生摸着后脑勺，绿央咬住下嘴唇。
“你也复读？”
“没……我是来……是来……”
“来告白的！”绿央接着说，她面对着女生，指着远森，“这家伙暗恋你好几年了，他是来跟你告白的。”
“沈绿央！！”远森呵斥她。
女生脸上又是惊奇又是诧异，“席远森你……”
“没有这种事，她瞎说的！”说着就抓起绿央的手，拖拉硬拽把她带走了。
出了校门，远森叫她上车，女生却自顾自往前走，他推着车追上来。一路上俩人都不说话，越这样绿央心里就越不痛快，把步子放得很低，脚边的石子咕噜咕噜被踢出好远。
走到单元楼下，附近只有路灯还亮着，偶尔还会有狗吠声从远处传来。
绿央一跺脚，感应灯亮了，身后的少年终于叫住她。
“等一下。”
绿央没继续往前走，她直直地站在台阶上，也没转身。
等了许久，远森的声音温柔得像夏夜的晚风：“以后不要再这样，不好玩。”
谁在玩？
“我喜不喜欢谁，由我决定，告不告白也由我决定。”
我可以决定吗？我能决定吗？
“所以，不要随便误会我的意思，玩笑就是玩笑……”
我才不想听那样的玩笑。
“我现在喜欢的人是谁……你心里还不清楚吗？非要弄得这么难堪？被人看笑话？”
……
身后的脚步慢慢靠近。
“沈绿央，是你啊，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啊！”
……是我。
头顶的灯瞬间熄灭。
绿央慢慢转过身去，眼睛里一片潮湿，看不见眼前少年的表情。远森伸出手抓住她的肩，然后绿央感觉自己被拉过去，接着男生的双唇覆了上来。
脑袋还一片空白，忽然伴随一阵脚步声，灯再次亮起来。
接着听见了妈妈惊慌的声音从一侧传来：“……央央……”
—7—
“你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？！”
被妈妈当场看见之后，绿央被勒令不准再和远森见面。
晚自习放学，妈妈也不辞辛苦地天天等在学校门口。那段时间她对远森很生气，对他的事也不闻不问，一贯的好印象一次性全部抹消。
远森三番五次上门赔礼道歉她都不理，打开门见到是他，下一秒立刻关上，甚至不听他说一个字一句话。
时间久了，绿央就真的没有再见到远森，整天泡在一轮二轮三轮复习，和一场接一场的模拟考里。
晚自习课间也再没听见有人对她喊，“男朋友找”。
一个人发呆的时候，还被不少人安慰：“失恋没什么大不了。”
再次见到远森是他奶奶去世的那天，是妈妈通知他回来的。这对远森来说是莫大的悲痛，以前的事妈妈也都不再介怀。
葬礼那天，绿央看着远森跪在墓碑前哭得歇斯底里，她走过去扶着他的背，偷偷地说了一句话。
“你还有我。”
再后来，就是高考，成绩出乎意料得糟糕，离父母期望的相差太远。妈妈长时间窝在肚子里的火一股脑全都发泄了出来。
“不好好念书，学别人谈恋爱，他家什么样你不知道啊？没爸没妈，一个人孤零零，和他一块有未来吗？外人也看不起你，知道吗？！”
那晚绿央窝在床上哭，等到外面终于消停了，她才起身翻到修车行的电话打过去。跟远森说她要和他一起离家出走，去哪里都好，只要离开这里。
她打包好行李，悄悄出了门，打车到火车站，在候车厅等远森来。
坐在空荡荡的候车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，被远森叫醒天已经大亮。绿央脸上的笑绽开到一半，才看见妈妈爸爸站在他的身后。
“回家吧，央央。”男生这样对她说。
—8—
小说里经常会看到，就算以后的路再坎坷再艰难，男主角总会深情地对女主角说：“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。”但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不一样了呢？
回家好几天，绿央躲在房间里偷偷地看着，二十三岁的远森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骑着单车的少年。
他已经长成了比爸爸还高的男人，肩负着更多的担子。穿着西装皮鞋，却依旧掩饰不了略显生硬的模样，父母给他的叮嘱越多，他额头冒出的汗就越多，却只能点着头“嗯嗯，是是”地应承下来。
绿央整天待在房间里，一个人看着以前远森送的生日礼物发呆。手机里存着所有他发给自己的短信，从头翻到尾又翻到头。
记得大一有一回自己生病了，打电话告诉远森。男生让她去看看医生她不依，非要让他带她去。结果到了晚上，远森真的跑来寝室把她背去了医院。
吊上点滴，远森就要赶回去，绿央就威胁说：“你要是走，我就立刻找个男朋友。”
“这样也好，以后就有人照顾你了。”
没料到对方抛出这么一句伤人心的话。
回来已经有好些天了，阻止远森结婚的决心还是一样强烈。但眼下自己显然就像孤独的将军，面临着对面强大的阵营。就连要去争取的那个人也在其中，而且站在最前面。与自己对峙。
在饭桌上光吃饭不吃菜，别人问话不答，有人登门拜访不应门等一系列小打小闹之后，大战终于在婚期前两天爆发了。
那天特别冷，绿央也记不得是怎么顺从妈妈的意思，去帮小娴弄请帖的。
看着堆成山的红折子，绿央随口抱怨道：“结个婚真麻烦。”
“是啊，挺麻烦的，没办法。”小娴一边写着一边附和，而后笑了笑，“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啊。”
绿央拨动着拇指和食指，“都被你抢去，我跟谁有‘那么一天’去……”
对方也听出了话里的古怪，看了绿央一眼，马上恢复了笑容，“舍不得吧？听你妈说，你和远森一块长大，就像兄妹那样。做妹妹的当然舍不得哥哥结婚……”
“什么啊……”本来还在为说错话慌张的绿央停下动作，“我妈的话你也信？住对面是哪门子兄妹啊？我们是……”
小娴这时也抬起头看过来，眼神在问，“嗯？”
再不开战就晚了。
绿央仰起下巴：“我们在一起过的。”
“在一起？”
“是啊，高中那会儿，我们谈过恋爱的。他还亲了我呢，初吻诶。被我妈看见才分开的，不对，也不是分开。就是我上大学去了，他还去学校看过我的。”
对方脸上没有浮现想象中吃惊的表情，反而笑了起来。
“笑什么！你以为他是真的想和你结婚啊？”
听到这句，小娴才真正疑惑了起来。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他是为了气我，因为我找了个男朋友气他。估计他也没想到，会进行到结婚吧，不过……”绿央眯起眼，“我提醒你，最好考虑清楚，结婚不是儿戏。”
“……远森是这么说的吗？他不是真心要和我结婚？”
“我刚才都说啦，他现在是骑虎难下，结了之后又离可就麻烦了。”
绿央转过头继续翻请帖，旁边一直没动静。再转头去看，才发现小娴哭了，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。
“哎哟，这是怎么了？”从厨房出来的妈妈正好看见这一幕，看着绿央，“是你？”
绿央耸耸肩，“不关我事啊……”
女生抹掉眼泪，哽咽地说：“阿姨，可能我和远森的婚事要缓一缓……不好意思。”
“为什么要缓一缓？”这时远森正从外面回来。
绿央才开始焦虑起来，不停用手指抠着沙发的边角。她知道远森在看她，她却不敢抬头。
“你不是真的想要和我结婚吧？”绿央感觉小娴看了眼自己，“你喜欢的人就在这里，你干吗还要和我结婚？”
所有人都明白了。
“沈绿央！！”母亲大叫她的名字，“你给我滚回房间！”
“绿央，你都跟小娴说了什么？”远森走过来问。
小娴站起来：“我还是先回家了……”
“够了！”绿央起身，瞪着小娴，“有意思吗？这样就哭了吗？这样就要回家？以后要是你哭，是不是也要回家，丢下远森一个人！”
所有人都看着绿央，妈妈冲上来：“你给我住嘴！”顺便拉住小娴，“小娴，你别误会，我家央央就是这性格，你别往心里去……”
“我什么性格？我什么性格还不是被你教出来的？！要不是你，现在和远森结婚的人就不会是她！”绿央朝妈妈吼。
妈妈被她的话震住，不知说什么，只是震惊地看着自己眼角泛泪的女儿。
“说什么别人不嫌远森没家没钱没学历是好事，其实最嫌弃他的人就是你！要不是你，我会和他分开吗？我会连一顿饭也吃不下去，晚上也睡不着觉吗？最虚伪的人就是你！”
“啪”，一个重重的耳光扇在脸上，妈妈的手在空中还在颤抖。听见声响的爸爸也跑了出来，和远森还有小娴看着这一幕。
绿央扫开茶几上的请帖，把自己锁进了房间。
凯旋还是战败呢？不过自己已经尽力了。
—9—
到了夜里，房间没开灯，黑漆漆一片。远森打电话来，冷冷一句话：“出来，我在楼下等你。”
远森站在小区门口，嘴里的烟抽到一半，火星在夜里很亮。见女生走过来，随手把烟头扔在地上，碾灭。
抓起她的手，就要往外走：“跟我走。”
“去哪里？”男生太用力，绿央手腕有些吃痛。
“私奔。”
绿央晃神。私奔……远森终于投靠她了吗？自己……赢了吗？
回过神来，自己已经和远森坐进了出租车里。
远森又点上一支烟，“师傅，麻烦去火车站。”
“……玩真的啊？”绿央慌了。
“不然呢？留下来继续刺激小娴和你妈吗？”
“我都没收拾东西……”
“只要你的人就行。”
此刻的远森吸着烟看着车窗外，不断有灯光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晃过去，绿央忽然觉得他很陌生。
他没有凶，也没有气急败坏，是一种让绿央畏惧的情绪。
女生看着路在身后飞快倒退，放在膝盖上的手心开始冒汗，黏乎乎一片。
到了火车站，远森走在前面，她跟在后面。不断有陌生人在身边来往，夜晚的风也刺骨得冷，前面售票厅三个大字醒目地亮着。
“到底去哪里？”绿央追上远森。
“随便，你有没有主意？”男生继续往前走。
绿央拉住他，“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？”
问出这句话的下一秒，绿央就后悔了。明明胡闹的人是她，现在却反过来问这样的问题。等一下……为什么连自己都承认是在胡闹？
远森停下来，转身皱起眉头：“沈绿央，你不是早就想我带你走吗？现在，我就带你走。我考虑好了，不管去哪儿，只要是别人找不到的地方。”
四周很嘈杂，两人就这么僵持着。半响，远森牵起绿央的手：“走，很晚了。”
绿央挪不开脚步，她看着他，眼睛不由得就酸了。
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，为什么此刻可以和远森一起走了，却失去了原来的勇气。她开始放不下，放不下妈妈、爸爸，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小娴。想起了马上就要结婚的，却发现没了新郎的她。
远森扶着她的肩：“阿姨叔叔对我那么好，那么照顾我，我不能一次又一次做让他们伤心的事。你不懂我的感受，我没有爸妈，但是你有。他们那么爱你，我不想看见你让他们伤心，而我还帮着你让他们伤心。所以我们必须放弃，你懂吗？”
十七岁那年的火花，终于要渐渐熄灭。女生轻轻地垂下了眼。
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，屏幕上是罗毅微笑的脸。
对，还有罗毅，这一刻她觉得最对不起的人，还有他。
“喂……”
“真的是你啊？央央……”罗毅的声音和电话里重合。
少女回过身，看见风尘仆仆的，被自己忽略的少年，只身一人站在几米之外的人流里。疲惫的脸上朝自己绽开委屈的微笑。
“别和我分手啊，央央。”
—10—
出租车上，绿央不敢去看罗毅，而他也没有问自己为何突然要分手，只是安静地看着她。隔了好一会儿，才慢慢把手伸过来，握住少女冰凉的手。绿央把头转去窗外，不让他们看见她在哭。
车窗外华灯初上，在女生泪眼朦胧的视线里，氤氲成一片迷离的光海。
那晚绿央给父母介绍了罗毅，让他住在了远森家。了解了事情缘由的母亲也安了心。
绿央站在楼下，看着不远处小娴和一群小鬼踢毽子，踢得还不赖。
她一直好奇远森是怎么和小娴在一起的。妈妈告诉她，是小娴追的远森。有一回远森在路边修车，忽然一辆车失控冲过来，是小娴及时过去，拉了他一把，结果自己差点撞折腿……
估计就是那会儿动心的吧。
绿央沉默了一会儿，说：“妈，我过去跟她道个歉。”
见女儿忽然这么懂事，做母亲的连声说好：“啊，好好。我上楼给你热饭去。”
毽子飞到脚边，绿央捡起来踢回给小鬼们，小娴走过来。
“晚饭也没吃就跑出去，饿了吧？”对方若无其事地笑着，果然是好脾气。
“那个……是我不好，对不起。”绿央有点别扭。
“没事，把远森抢走我还没跟你道歉呢……”接着对方吐吐舌头，“不过我是不会让给你的哦。”
“我才不要咧！”绿央也笑了起来。
“不过说起来，追他的时候可费了好大劲呢！”小娴把视线移去在空中飞动的毽子上。
“腿差点都断了？”
“这还好，不没断嘛……”
“诶，这都不放在眼里啊，那还有更糟的？”
“毽子。”
“……”
“当初我跟他表白，他说只要我学会踢毽子，就答应我。当时我觉得很无厘头，但还是硬着头皮学了，踢了大半年才学会呢……”
接着对方转过来看着绿央，淡然地笑着：“这个才是我觉得最辛苦的呢。”
绿央深吸一口气，别过脸看向远森家的窗户。男生的身影在里面晃来晃去，估计还在为婚礼打点着什么。
绿央忽然就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夏天白昼。蝉鸣汹涌，日光倾城，稚嫩的少年帮自己拾回遮雨棚上的毽子。
一如这些年他赠予她的所有守护。
也是在这一瞬间，绿央似乎也才真正了解，喜欢一个人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