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黄啸橙子林
（yelloworangeeva）原创
这次旅行，其实挺沉重的，回北京看病重的爸爸，来荷兰看西柚病重的妈妈，然后去德国，看当娜病重的外祖母，对于当娜来说，无论是奶奶还是外祖母，估计都是最后一面了。
到埠第一天，连续飞行了十多个小时，又从阿姆斯特丹搭2小时火车到荷兰北部重镇德伦特省首府阿森，时间比北京后退6小时，比纽村后退10小时，天光光的没理由睡觉，直接从火车站打车蓬头垢面去到西柚父母家，相比我们三个人的疲态，肝癌扩散并且已经开始疼的81岁的老太太，显得异常精神，穿丝质衬衫，烟灰色裤子，雪白的头发和银制项链手链戒指精美呼应，像里根太太南希，状态超好，估计跟流落海外的儿子孙女回来了高兴有关。老太太经历过二战，是吃过大苦的荷兰女人，精神不是一般强悍，病得这么重，完全不正视，房间整齐，花园繁盛，家里精美小摆设诉说着漫长生命的脚步。老太太到现在每天自己开车买菜，每天骑几公里的单车锻炼。俩个儿子说，妈妈你不可以开车了，不可以骑车了，出了意外怎么办，给她请了保洁工人每周来搞卫生，老太太都说这个挺好的，那个也挺好的，然后下一个月，就不见保洁工人来了。她就是要自己做一切家务，不喜欢别人动她的家。包括我们在的这两周，为了不给她增加负担，不住在家里，尽量不在家吃饭，每天过来打个花胡哨，她会把下午茶摆得漂漂亮亮，鬼佬讲话，一个真正的tough cookie。
老太太不舒服已经两年多了，激剧消瘦，只有60多斤，几近检查，基本确诊，医生得出来的结论，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，可能在半年之内不久人世。老太太觉得这医生说的是什么话啊，不是成心吓唬病人嘛，那如果是另外那百分之五十可以活得长一点呢，吓也要被吓死了，为什么不说有百分之五十可能活下来呢。我们都知道肝，加上内脏扩散意味着什么，医生的说法已经是很保护病人了。这次西柚回来的一个重要议程，就是要和他哥洋柚，还有律师坐在一起，郑重告诉太太，妈妈，你是会死的，死后爸爸怎么办，家里房产存款等财务怎么安排，现在让我们签订一个法律文书。外国人在这事上，比我们坦然，不会讳言。
西柚的老爸跟我老爸一样，阿兹海默，他跟老爸一样幸运，就是有一个照顾他一切的相濡以沫妻子，他的病情比我老爸轻，在院子里做园艺除草时候见我拍他，会举起耙子向我射击，很老顽童，洗碗收拾厨房也是他的事儿。年轻时候老太太参加镇上的妇女俱乐部聚会，大家讨论用什么牌子的洗碗机，她说，我用Jurrie牌。女人们说没听说过这个牌子啊，她得意地说，没听说过吧，又省点又好用，还不用投币。Jurrie就是老爷子的名字，西柚异常整齐的路子，估计就来自他老爸，父子吃饭都是把肉和土豆蔬菜切得整整齐齐的，摆在盘子里，一样样按照顺序吃。西柚和洋柚说，他们的父亲不是一个easy的人，只吃妻子做的饭，病后还会很无理对待妻子，拒绝求医。他们确定，没有母亲，父亲是不能独立存活和处理财务问题的。
据我观察，情况没有那么严重，至少没我老爸的情况严重，老爷子多少有点词不达意，声东击西，你也可以理解为狡黠。他说我老了，但是要像年轻人一样，什么都干，争取活到一百岁。你和当娜都很漂亮，但是任何时候，我觉得我太太最漂亮，她是我能碰到的最好的女人，是我的little lady。天天喂我们狗粮。老爷子是建筑师，60岁出头，骑单车锻炼摔了腿，当时病情危殆，提前退休了。他拿出图纸给我看，房子是55年前买的地，自己画图自己建起来的。他说这栋房子是我的paradise，别人说这房子现在值不少钱，但我永远也不卖，我哪儿也不去我要死在这里。
西柚说，问题就在这里，如果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，老爷子的精神状态是不能独立生活的，必须住进养老院，现在就要选好一间，免得突发情况时候手忙脚乱，慌不择路。所以要签订法律文书，必要时候，要政府强制。老头子并不能跟得上大家在讨论的所有事情吧，在西柚背后做着鬼脸对我说，有时候，我根本就不能理解这个gay，他认为我不是家里的BOSS了，我其实还是。你说他不明白吧，大家当他不存在围坐在院子里一条条讨论有关他的法律条款，他目无表情坐在太阳底下打盹，等讨论结束，各自散开的时候。他对我说，西柚和洋柚做的事，完全没必要，因为我确定我太太会比我活得长。他全听进去了。
有天难得天气像个夏天，有30度，本大深圳VS大北京人觉得挺暖和，纽村农民西柚和当娜就热得坐立不安出来进去地异常烦躁，都不知道上周他们在动辄三十七八度的北京是怎么存活下来的。老头问我你热吗？我说我来自亚热带，耐热，觉得现在温度就是舒适。老头说我也觉得舒适。然后指指窗外院里的西柚，有些人肚子大当然热了，还怪天气。
因为欧洲天大地大的三周公共假期，西柚在德国订的一批被催得很紧的货出了运输的问题，易烦躁体质发作，弄得我们都跟特务似得小声说话。当娜指着西柚对我说，这个人又grump了。老爷子说，你俩在议论我儿子呢吗？我说是呀，你儿子不扛事，来不来就发作。老爷子说，那完了，等于议论我，都说我儿子像我，坏脾气。我说你不像他，你比他easy。老爷子谦虚地说，well，sometime yes ,some time not 。
回露营营地，我当笑话跟西柚说这些，没想到就急眼了，说被老爷子冒犯，有点感觉父子之间的张力从年轻时候延续到现在。老头词不达意地对啥都有看法常常指责老太太说的不对，老太太永远温柔地说，是这样啊，行啊，行啊。每当这种时候，西柚会呈现要发作的德行，好像要随时出手替天行道捍卫他妈妈的尊严。我说那是他们几十年夫妻相处的方式，你瞎起什么急。西柚老说，他父亲是个很难搞的人，给她妈妈一生增添了艰难，到现在依然。我想原因就是父子同款，西柚从父亲身上看到自己的讨厌样子，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对自己的不接受。
老爷子会讲英文，负责在我跟西柚的妈妈之间当翻译，比西柚耐心。有时候我对他不太信任，会回车一下，考问刚才你怎么翻译我的话的，他居然说了驴唇不对马嘴的另外一件事。我笑得前仰后合。西柚说，你觉得挺有意思是吧，你不知道我妈妈天天面对这样一个人什么感受。我知道，我妈也是这样面对我爸的。难过的是，这就是人生，人生有涯，无处着力。
后面的私货：
我不属于知心姐姐知心晚辈那款人，和人初相识一般是客客气气敬而远之，中国人讲话，凉薄上面。跟西柚父母和他的亲戚朋友相处倒是很轻松，因为他们也不要求你礼貌周全有眼色，他们自己就没有这些。送点小礼物给他们，都好高兴，不送也没人挑剔，总之一堆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似得，每个人只要自己舒服，怎么都可以。
在一个死亡即将降临的家庭里，有一种一切如常的感人和谐，花照浇，咖啡照喝，每天我过来，老太太都要研究下我从头到脚行头，我买了什么她也有兴趣参与翻翻看看，我就想，如果能这样平静死去，挺好的。西柚说，我妈妈只是把一切封锁在心里，她和所有人一样，有死亡恐惧。我情愿不这么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