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任沙/文
阅读提示：他自己总结说，这辈子就做了两件事，没死在父母前面，给父母养老送终；让孩子都成家立业，完成任务。其实，他还做了一件事，妻子患了乳腺癌，他不顾自己重病尽力照顾，在妻子病情稳定后去世。
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，在任何一个建筑工地，你都能看到一群。一辈子平平凡凡，生活在底层，没什么说得出手的成就，和让人景仰的举动，哪怕一次。
这是个有点窝囊的男人，省钱省到全家的剩饭都是他吃。
这也是一个小气的男人。他是我唯一的亲舅舅，他在我懂自尊时说的一句话让我一直耿耿于怀。高考结束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准备去报道：舅，我考上学了，临走前准备去看看外婆。他直接把话堵住了：不用来，来也没钱。可能是感觉话说的不合适了，然后又说：来也顶多去其他人家借200元。
那些年，农村出来的人会知道一个细节：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都是先喜后忧，学费是个难关。很难的关！
那时我的学费已经凑够。但是万一凑不够呢？就在几年前，和我大哥一块考上学的远房表姑的大儿子考了全乡第一，被一家中师学校录取，全部学费5000元。全部要借，借钱难，每次转一圈回来算算还差很多，全家人关着门大哭，表姑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，四个哥哥一个姐姐的孩子都成家了，是个大家族，一家出200元也能凑够。但是除了到处说自己这个亲戚争气，就是没人愿意借钱。
等表姑终于凑够学费，去学校报到时，已经晚了一个月，结果到学校后，学校说，学籍已经取消了。表哥大哭一场，表哥的弟弟正读初一，看到这种情况直接搬着凳子回家了：我哥考上学都凑不够学费，我成绩再好又能怎么样？
后来，这对哥俩出去打工，并全部入赘外地。而这个大表哥的师范同学好几个在初中当了校长，我的哥哥也成了受乡亲尊敬的城市人。
可能是表哥的经历留下的阴影，从那开始总和舅舅有点隔阂，我怕成为那个表哥，从小就怕。后来大学毕业去了医院，尽管舅舅每次来需要帮忙一定帮，但是内心总有个疙瘩。直到他去世，或者说直到他去世的前晚我回家去看他，才突然意识到唯一的亲舅舅可能再也见不到了。那是那个村庄最亲的人。
也开始理解他，一个肩负全家生活重担匍匐前进的男子为什么如此小气。
读大学后，我和舅舅接触最多时，是因为舅妈得了乳腺癌，需要手术，手术后需要化疗，每次需要我协助。他怕耽误儿女在外打工挣钱，每次都是自己陪着过来：都是有家有口的。
他身体不好，事实上，在我毕业后他来看病，我帮他找了专家：建议住院，大三阳，肾结石，很容易肝硬化，肝腹水。那时他大儿子结婚欠的钱没还完，小儿子还没结婚，他拒绝，开点药就行了。我一再劝，他坚持出院。我有点生气：你这不是浪费路费吗？
医学上有个普遍现象，得重病的人没去世，照顾他的亲人可能先去世。舅舅身体不好，跑上跑下，舅妈手术结束后他身体已经有了反应，我再次建议他住院，他再次拒绝：一家两个人住院，没法过。不光不住院，回去后竟然接着跟着村里的泥瓦匠掂泥，说是舅妈看病需要钱。后来肝病发作住院，再不敢让他干重活，在村头开了个水果店，摆了几幅麻将。因为位置好，加上他实在，生意挺好。他把儿子结婚欠的八万元换了，给小儿子的孩子办了满月酒，舅妈每次化疗的钱能不让儿女们出也不让儿女出。
去年春节见了，他很是骄傲：我把你表弟结婚欠的钱还完了，死了也干净了……大家赶紧让他呸呸呸。
一语成谶，几个月后开始住院，县级医院，我们医院，附近的专科医院……我出差时接到母亲电话：你舅病重了……我电话打给县医院的朋友，朋友说县医院没办法了，可能很难出现转机，科室建议立刻转院或者回家。我连夜赶回家，县医院怕担责任，多次让出院，又不适合转院条件，已经回到乡镇卫生院。我见到时已经间断出现肝昏迷，电话打给省医院的专家，专家说：根据症状，不建议转院，可能在车上就不行……
他肝昏迷清醒后，很费劲的问了我两个问题：老是胀想吐，我想回家……在农村，父母有一口气不给治疗，儿女会被邻居的吐沫星子淹死。儿女坚持让在医院。作为一个至亲和学医人，争取专家的建议后，我建议连夜回家：趁他清醒，让他知道他回自己家了，也是孝。邻居和亲戚说什么，就说我这么建议。不要为了所谓的名声让他走的不安，这是大不孝。
在农村，这种事上，其实根本没外甥说话的份，我说的很难听，可能潜意识意识到这是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。
两个小时后，表哥同意回家，我开车往卫生院赶。
舅舅的一个举动让我至今惭愧：我让他坐我的车，他无论如何不坐，非要让小儿子开着自己的三轮车。我在后开车跟着，他一直摆手，意思是可以提前走。
我对他最后的印象就是回家后，大家把他抬下车，他让把床腿垫高一些，他费力的伸手拉了一下灯泡：关了一下，又开开。
第二天严重肝昏迷，第三天上午十点去世！
母亲哭着说：姐弟四人，就他最小啊……
我理解了他！
舅妈乳腺癌手术四年来，每年来复查一次，病情稳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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