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不见作家的作品就是好作品。你记住了李雪莲,而不是刘震云

2016-11-20 02:38:3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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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光彩易,放异彩难

著名作家、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。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、一级作家。由冯小刚执导改编自刘震云小说的电影《我不是潘金莲》将于2016年11月18日公映。刘雨霖的电影《一句顶一万句》也定档2016年11月11日公映。

写作最难的一点是,你写的是这个人物,但它同时又不是这个人物。比如在《一地鸡毛》中,小林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,但他又不是普通的公务员,他的认识和普通的公务员是不一样的,这是有一种哲学思考在里边的。《一地鸡毛》的体裁不新鲜,人物也不新鲜,就是整天在街上行走的普通人。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知道今天知道明天要干什么,明天知道后天要干什么,日子是重复的。但是小林不同于一般人,他有一个认识跟普通的公务员不一样:当所有人——从CNN到BBC到CCTV——都觉得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是奥巴马、默克尔时,小林却不这么认为。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:他们家的一块豆腐馊了。他们家豆腐馊了这事比八国首脑会议重要。这就为这个作品奠定了非常深厚的特点,让它成为了有着根深叶茂的思想基础的作品,有哲学层面的考量。

《温故1942》跟其他写民族灾难的作品不同。别人在写民族灾难时特别容易悲天悯人,往往会采取追问的态度或者怜悯的态度,但《温故1942》却采取了一种幽默的态度来写悲,这就是非常不一样的。一场旱灾饿死了300万人,相当于3个奥斯维辛集中营。如果一个欧洲人或者美国人要被饿死了,他会问,我是纳税人,我养活着政府的官员,为什么我饿死的时候没有人管?但是中国的河南人快饿死的时候没想起别人,而是想起了某个认识的人,因为那个人三天前就饿死了。他会说,我比那个人多活三天,我值了。

为什么要用这种幽默的态度去讨论问这个问题?因为这样的事在历史上发生得太多了。饿死人是一件家常便饭的事。当一个事情变得特别严峻的时候,如果用严峻的态度对待它,就像鸡蛋撞到铁上,会碎。但幽默的态度却像大海一样,严峻的事实就变成了一块冰。冰掉进了大海里,就融化了。

我生活中不喜欢啰唆,一个人的时候特别沉默寡言。而《一句顶一万句》想说的就是,一个人想说一句他想说的话是多么难。一个人的孤独不是他自己的孤独,是一个人想找另外一个人的孤独,一句话想找另外一句话的孤独。这是中国是无神社会和西方有神社会的区别。西方有基督教,有主,伊斯兰教有真主,人们心里有什么憋屈,会找主诉说。做了对不起谁的事,也可以到主那里求得原谅。而中国人特别孤独的一个重要原因是,他们无处诉说,只有跟人说,而人的嘴是不严的。所以他有时候会无处诉说。另外,如果是向人诉说,想要一句话说对,你就必须得找对人,而且你说的点能被理解。孤单有时候就是这么形成的。

试图在小说中为人们提供解决方案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做的事。不但是文学不能提供解决方案,以解决方案为生的学问和职业所提供的90%都是错的。比如,哲学就是为了把这个世界说明白。政治学家、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都极力要把这个社会说明白。他们是给这个社会提供解决方案的人,是给人提供解决方案的人,也是给人的内心提供解决方案的人。但你自己的体会和民族的体会和全世界的体会,十有八九是错的。文学跟这些学科、这些职业不同,文学恰恰关注的是那些说不明白的地方—比如人的情感。情感说不明白,所以人的情感、人的内心、人的灵魂永远是文学所关注的几个母题。因为它说不明白,说不明白的东西还要说,这就是人生中每天都会经常遇到的事。“世界上的事说不明白。”这就是最明白的一句话。

刘震云和女儿、《一句顶一万句》主演刘雨霖

好的文学是在说那些不但表面说不明白、底部也说不明白的事。也就是人的感情、人性、人的内心灵魂到底有多深,这是时常被忽略的又说不清楚的事。两个人见面,是想聊一些不同的话。如果昨天聊过的话今天还这么聊,明天还这么聊,慢慢就不用见面了。写小说就像是朋友聊天,每次见面都能聊一些新的话题,可能是被我们忽略的,被别人忽略的。这些知心话语是哲学的最高体现,而哲学是知心话语的最高体现。写作是一个倾听的过程,因为这些话语是书里的人物自然而然说出来的。

写作分为两个层面。一个情感的层面,是喜欢写作。这是非常重要的。如果不喜欢,一天坐八个小时也“见”不到人。如果你喜欢,八个小时你都是一直在跟作品里的人在一起;第二个层面,你必须是一个思索者。思索不是为了写东西,而是一种乐趣,能发现一些自己没有意识到、别人也没有意识到的东西。作家必须是个思想家。如果不是思想家,只会写故事,我觉得他只是一个三流的编故事的人,不会写出好作品。

我的写作的风格是由别人确定的。大家会觉得,第一,他很幽默,第二,他的作品很绕,第三,他的作品结构非常独特。有人甚至会说他是结构主义大师。像《我不是潘金莲》,一共20多万字,但是序言占了197000字,剩下的是正文。但是正文和前面的两重序言有着极大的结构关系。李雪莲一直在告状,告到了北京,误打误撞进了大会堂,接着一串干部就被撤职了。其中有一个被撤职的干部是县长。撤职之后他变成一个木匠,到北京来出差。他跟家里约了一场麻将,想去打麻将但却没有火车票。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李雪莲的办法,就写了“我要申冤”四个字放在头上,然后就有四个人把他给送回去了。因为这个妇女的上访,他被撤职了。这是件非常严肃的事。他用这个同样非常严肃的办法达到了一个特别荒诞的目的—打麻将。所以那一篇叫《玩呢》。这个结构关系是非常独特的。

我每天6点半起床,跑步到8点半。吃饭吃到9点,然后9点到12点、下午到3点到6点写作,晚上睡得早。像《一句顶一万句》,我想了大概五六年的时间。真正到写的阶段,估计有半年的时间。想和写就是6年和6个月之间的关系。

这6年中要想的一种重要事情就是:你和你写的这个新的人物是要有感情的。你对他要有新的认识。比如李雪莲、牛爱国和杨百顺是非常不同的人物。牛爱国和杨百顺遇到事就忍了,李雪莲就不忍。

《一句顶一万句》剧照

我写作品的频率不是特别快,到目前为止也就是11部作品。我写作算是慢的,不着急。因为这些作品的名字大家知道,就显得多。

小说中的很多有趣情节都是生活中有可能发生的。比如小孩子怕黑,会用衣服挡住自己的眼睛,假装看不见。而在《一句顶一万句》里,巧玲会跟杨百顺说,“想着把我装在口袋里,想着把口袋扎上。”用给口袋扎上口这种方法,把外面的世界扎在了口袋外面,这里面有着更多的想象力,但又符合常情。既是言外之意,又是弦外之音。

小说里的人物要比生活中的人物更加专注。生活的人的神是散的,一会儿干这个,一会儿干那个,但书里的人物会被塑造得特别集中。这些集中的塑造就会产生一些绽放异彩的东西。比如《一句顶一万句》中的杨百顺最后变成了吴摩西,把巧玲给丢了,在开封大街小巷找巧玲。最后突然感到肚子饿了,进了一个小餐馆。人家说打烊了,他说再不吃一口就到不了明天早上了。老板说,别人剩的东西行不行?他说是吃的都行。老板也挺好,把别人剩的没有动过的面条倒在一起,结果碗盛不下,就换一个面盆。杨百顺一吃,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条。吃完了他突然想起来,我是在找女儿啊,我却吃得这么香,于是啪啪啪打自己的耳光。然后老板问,客官,什么事这么心烦?他就一五一十哽哽咽咽地讲了这个事情。生活中可能不会有这么跌宕和反复的情况,但到了艺术作品里,这个人物就会自动地这么做。

《一句顶一万句》剧照

作品里的异彩越多越好,但并不一定能遇到那么多。放光彩容易,放异彩难。首先要找到能够大放异彩的人,这是非常重要的。生活可能会给你启发,但生活永远不会给你提供一个完整的人物形象。有异彩的人物和有异彩的认识结合以后会产生化学反应。

关于异彩,你首先要有一个关于“异”的认识。但究竟能不能放出异彩,还要看写作过程中主人公自己的魅力是否能放出异彩。异彩有时候是话,有时候是情绪。就像(《一句顶一万句》里)私塾老汪特别讨厌女儿,特别调皮,老玩大牲口。有一天,这个孩子突然死了。死了也就死了,无所谓。但是半年之后,老汪突然在窗台上发现一个月饼,留着孩子的牙痕。他突然受不了了,到了水缸那里大放悲声。然后,半年过去了,下雪了,他找到东家说要走。东家问,哪儿不合适?老汪说哪儿都合适,就我不合适,再不走就憋死了。东家听他这么讲,就说,那你走吧,但到那儿你都找不到灯盏(老汪的女儿)啊。老汪说,不为找娃,走到哪儿不想娃,就在哪儿落脚。前面想念一个人、因为她在这里淹死所以要离开,这都是光彩。但后面的“不为找娃,走到哪儿不想娃,就在哪儿落脚”就是异彩。

小说重视的是人物的深层情感,它就像是暗流涌得,我们未必能在意识层面上意识到。

写小说就是像在跟朋友交往,无非是在和书里的人物交往。在生活中,你想找一个朋友,但他可能很忙,而书里的人物,他却永远在等着你。除了时间上的专注,还有认识上的专注。和这种认识、时间上都比较专注的人交往,可能要比和现实生活中的人交往更深入。小说是假的,生活是真的,但小说反映的生活要比真实的生活更真实,那是因为现实生活中有好多认识你没有认识到,但却通过小说认识到了。

我是个随和的人,什么样的情况我都觉得正常。而且我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,比如说今晚在这里弄一点儿锅贴,能喝的话大家每人喝一瓶小二我也行,不能喝我也可以不喝。你要说今晚不在这儿吃,去丽丝卡尔顿,我也行。

我觉得媒体的新和旧之间的关系不是外在工具能够代表的。不能说,从来不用手机就是老派,也不能以时代和时间来划分。从思想认识论上比,老子的认识要比很多90后、00后新潮。像一生二、二生三、三生万物,道法自然,这都不是那些年轻人能说出来的。和这些观点相比,他们反倒显得很老。

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讲,互联网、手机、微信、微博是送给中国人的最好礼物。过去你只能听别人说,现在你可以拿起手机自己看各种新闻;过去你说话的对象是没有选择的,现在你可以选择,你可以找到你想和他说话的人,可以形成圈子。在这个圈子里说的话,外人永远不知道。这就是民主,接触信息多就是民主的开始。接触信息多,总比只接触一个信息渠道要好。新媒体会生出不同的语言方式,微博的语言和生活的语言不一样,微博的语言和电视里的语言又不一样。这证明有好几个话语系统的存在。这都是社会进步特别重要的体现。我以前写过《手机》,等我想清楚了,还可以再写一个《微信》。

我不觉得把小说改编成电影是件特别复杂的事。由复杂改简单容易,简单变成复杂很困难。另外,把小说改编成电影是导演的事,而和我合作最多的就是冯小刚。跟导演交谈时,我会问他为什么要改编这个小说,而他也一定会说到那些能够发出异彩的点上。

我的小说并不适合改编成电影,包括《一地鸡毛》《一句顶一万句》《温故1942》,都没有什么情节,人物众多、复杂,而电影一共就一个半小时到二个小时。因此,最重要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改编这个小说,为什么要把这种不适合改编成电影的小说改成电影。小刚导演在改《一地鸡毛》时就说中了“大”和“小”之间的关系,而在《温故1942》,他看中了“用幽默的方式来呈现一个悲剧”。《我不是潘金莲》中,一个人受了委屈,一个是忍的态度,一个是不忍的态度,李雪莲就是不忍的态度......像《一句顶一万句》,刘雨霖导演就说,她特别想找到那一句顶一万句的话。这句话,说破一句会惊煞人。导演们重视的是电影背后的东西,电影背后的认识论,这跟我写的小说完全是契合的。由认识论上的统一再接着改编电影就不是困难的事。

《我不是潘金莲》剧照

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困难的。前提是,第一你是不是喜欢它。如果做起来特别累,首先就是因为你不喜欢。如果喜欢,你做一个喜欢的事,哪怕每天工作13个小时也不累;另外,喜欢就会专注。只要专注地做,都能把事情做好。

拍《一句顶一万句》时,我问导演刘雨霖,什么是好导演,她只说了一句话,就让我觉得这个片子能够拍好。她说,看不见导演的电影是好电影,让你能看到一个个人物,但却看不到导演的痕迹。找摄影师的时候也是,她跟邬迪吃饭的时候问,什么是好的摄影师。邬迪说,看不见镜头的摄影师就是好摄影师。两人一拍即合,之后她才知道,原来邬迪得过金马奖。同样,看不见作家的作品就是好作品。你记住的是小林,你记住的是牛爱国,你记住的杨百顺、李雪莲,而不是刘震云。

当作家有一个前提,那就是你得待得住。就像我们小时候,有一种孩子喜欢找别人玩,还有一种孩子自己可以跟自己玩。我是属于后一种。另外的话,我喜欢想事,待得住,自己能跟自己玩起来。如果一个人刚坐下来没一会儿就待不住了,得赶紧找人玩去,那他其实可以干另外的行业,比如当媒婆,比如当政治家。

只有小说才能放出来这种异彩。其实,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情况,可能是你坐在公共汽车上,或者在办公室里,突然脑子开始想另外的事,这都特别的正常,但这种想法却没有那么长时间,比如被进来的一个人打断了。这是在生活中。但小说就可以让这个过程变长一些。我的每部作品都有20多种外文版本。在国外交流的时候,有时候也会说到这一点。比如《手机》在美国出版的时候,一个老太太就说,她特别喜欢手机的开头:严守一和张小柱,一个5岁,一个7岁,两个人是特别好的朋友。两个人一起搂着肩膀去上学,一起去厕所。他们成为好朋友不是因为共同拥有什么,而是因为共同缺失的,一个从小没娘,一个人有娘,但是娘傻了。两人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用矿灯往天上写字。一个说,“娘你在哪儿”,一个说,“娘你不傻”。这就是“异彩”。那个老太太说,“我从小也没有娘,我老在心里问,娘你在哪儿。我不会用矿灯往天上写字,你帮我写上了。在现实生活中,你就算是写到了天上,它瞬间也就没了,但是在作品里,你让它整整停留了五分钟。我一定要到中国去,去看看中国的天空。”这就是艺术的魅力。

《手机》剧照

“从哪里来”是个挺重要的概念。它不但是指人物的历史,还有人物一丝一缕的情感,包括他的认识,一定说清楚,不然小说写得没有根源,就成了无源之水,无本之木。没有了根源,作者就会占作品里人物的“便宜”。因为作品里的人物不会说话,你占了人物的便宜,人物就不会说真心话,小说就非常不深入,不但没有异彩,一点光彩都没有了。空洞无物,大而无神。

写作,第一就要真喜欢,第二要知道怎么喜欢。认识有时候要比故事、人物、情节要重要得多。换言之,第一他必须喜欢写作,第二他必须是个思想家,这之后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作者或文学家。如果他只想当一个作者,如果他没有很好的思想认识,就等于没有了“从哪儿来”这一步。他也许会成为一个作者,但是不会是特别好的作者。

多重线索的小说不好写,放异彩的小说不好写。我并没有都做到,但是写这样的小说,才是写作的目的。

作者永远不会孤单,因为有很多人在陪伴他。这些人物不像现实生活中的人物,因为现实中的人没那么多时间。而书里的人物能够和你谈得更深入。两个人谈话,如果谈不着,几句话就完了,但如果谈得着,可能就越谈越深入。那就是放异彩的谈话。没有刻意,我也没有刻意。

编辑 / 暖小团 摄影 / 高远

特约采访、撰文 / 温宏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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